被迫“躺平”的人生
困意随时会袭来,可能在吃饭时、上厕所时,甚至是跑步时。有人在梦境中把货车开进河沟,有人在车间突然睡着,被车床切掉手指。
能够调节睡眠和觉醒周期的下丘脑分泌素缺乏,是发生在身体内的第一个变化,接着,就像多米诺骨牌的倒下,他们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受控制——白天会出现无法遏制的睡眠,晚上被接连不断的噩梦惊醒。
他们患上的疾病,被称为发作性睡病。目前人类已知的睡眠障碍疾病有90多种,发作性睡病是其中之一。和常人不同,他们只花几分钟甚至几秒就能入睡,入睡后也并非先出现非梦境睡眠、再出现梦境睡眠,而是从清醒直接跳进梦里。有人形容,白天“秒睡”时像“感官自动关机”,有人形容自己无意识的状态“像僵尸”。有时梦境就是上一秒真实环境的延伸,噩梦异常真实,是摸得着的恐怖。
把他们猛然淹没的困意,平均每三四个小时就会出现一次。到了晚上,噩梦和尖叫、冷汗、泪水一起到来,有时浑身无法动弹,“身体和心脏都像被湿毛巾裹住”。有些学生会在考试前的晚上吃安眠药,白天吃兴奋剂。
目前尚无关于发作性睡病权威的全球统计数据,据美国一个发作性睡病公益组织推算,全球约有300万人被这一无法根治、病因不明的睡眠障碍困扰。按照0.02%的人群发病率计算,我国约有70万患者,但目前只有不到5000人确诊,患者多出现日间嗜睡、睡眠瘫痪、睡眠幻觉、猝倒发作这四种典型症状。
由于睡眠质量差,患者往往需要把更多时间花在睡觉上。一位高三的患者说,同学每晚都学到凌晨一两点,而她只能晚上11点准时在焦虑中爬上床。午饭结束,一位推销员在同事都对着电脑冲业绩时,不得不趴在桌上睡午觉,否则下午会在老板眼前不受控地垂下脑袋。
他们有时会被贴上“懒惰”“不思进取”的标签。鲜有人知道,是“爱睡觉”这种病让他们失去了努力的机会。一位患者这样总结:“得了富贵病,没有富贵命。”有人把自己比作动画片里想学学不好、做事老出丑、被朋友欺负、被母亲责骂的大雄,“我就是大雄,但是我没有哆啦A梦,也没有静香。”
崩塌
困意袭来时,和身体本能斗争的痛苦常人难以理解。发作性睡病患者的主观体验和睡眠剥夺相似,一位父亲为了理解患病的儿子,曾经三天三夜不睡觉。接受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采访时他回忆,那时自己的意识“只能控制身体的20%”,走路无法走直线,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,“半边脸都被抽肿了还是迷糊的”。
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发布的《中国发作性睡病诊断与治疗指南》中提到,发作性睡病高发年龄段为8-12岁,它会让上一秒在课上积极回答问题的孩子,下一秒就鼾声大作。困意常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时袭来,梦境比合眼到得还要早。
一位患者回忆自己上学时的无奈:一睁眼,黑板上的字全换了。为了保持清醒,他们在上课时“哪儿疼掐哪儿”,有人拿圆规把自己“扎成筛子”,有人用小夹子夹自己,醒来发现小拇指头都夹黑了。全都没用。
睡眠周期崩塌后,生活的不便接踵而至。出行是最容易发生尴尬的时候,乘公交地铁时,他们不敢坐下,害怕精神一放松,一不留神就会睡着坐过站。有男患者不小心倒在别人身上,直接被大嘴巴子呼醒;有人因为突然睡着手机一次次掉落,钢化膜摔碎了都懒得换新的。
睡眠与觉醒转换功能障碍诱发的猝倒也会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,他们会在大笑、愤怒等情绪下出现局部骨骼肌无力,轻者面肌松弛,重者瘫倒在地。一位女患者在患病前爱美,爱开玩笑,“到哪儿都是中心”。现在她不敢走进人群,不再开心地大笑。有位母亲不敢抱女儿,怕一激动把孩子摔地上。害怕和女儿玩捉迷藏,“一开心就腿软,会在她面前倒下。”
多数患者习惯了独来独往。幼年患者在猝倒时会反复摸嘴唇、吐舌头、碾压手指,在学校里免不了成为异类。到了中学阶段,由于上课下课都在睡觉,他们很难有正常的社交。因为约会、打电话都会突然“消失”,有人在分手时被控诉最多的是“懒散”“没有责任心”。
一位患者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他曾在同事追问下说出犯困的原因,结果得到“看动物园里动物一样的眼神”。大部分时候,他们会用颈椎病、失眠、大脑供血不足中的任意一个遮掩过去。
从初中出现症状到现在,28岁的郑坤学会了闭嘴。领导总对他说,“像你这么大,我要打好几份工,根本没时间睡觉。态度不好就滚蛋。”刚毕业那会儿,他会直接说“老子不干了”。“现在不会了,工作不好找啊。”他只会低着头对老板说,“对对,我注意。”